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
(一九二七年三月)
農民問題的嚴重性
我這回到湖南〔1〕,實地考察了湘潭、湘鄉、衡山、醴陵、長沙五縣的情況。從一月四日起至二月五日止,共三十二天,在鄉下,在縣城,召集有經驗的農民和農運工作同志開調查會,仔細聽他們的報告,所得材料不少。許多農民運動的道理,和在漢口、長沙從紳士階級那里聽得的道理,完全相反。許多奇事,則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我想這些情形,很多地方都有。所有各種反對農民運動的議論,都必須迅速矯正。革命當局對農民運動的各種錯誤處置,必須迅速變更。這樣,才于革命前途有所補益。因為目前農民運動的興起是一個極大的問題。很短的時間內,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、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,其勢如暴風驟雨,迅猛異常,無論什么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。他們將沖決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,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。一切帝國主義、軍閥、貪官污吏、土豪劣紳,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。一切革命的黨派、革命的同志,都將在他們面前受他們的檢驗而決定棄取。站在他們的前頭領導他們呢?還是站在他們的后頭指手畫腳地批評他們呢?還是站在他們的對面反對他們呢?每個中國人對于這三項都有選擇的自由,不過時局將強迫你迅速地選擇罷了。
組織起來
湖南的農民運動,就湘中、湘南已發達的各縣來說,大約分為兩個時期。去年一月至九月為第一時期,即組織時期。此時期內,一月至六月為秘密活動時期,七月至九月革命軍驅逐趙恒惕〔2〕,為公開活動時期。此時期內,農會會員的人數總計不過三四十萬,能直接領導的群眾也不過百余萬,在農村中還沒有什么斗爭,因此各界對它也沒有什么批評。因為農會會員能作向導,作偵探,作挑夫,北伐軍的軍官們還有說幾句好話的。十月至今年一月為第二時期,即革命時期。農會會員激增到二百萬,能直接領導的群眾增加到一千萬。因為農民入農會大多數每家只寫一個人的名字,故會員二百萬,群眾便有約一千萬。在湖南農民全數中,差不多組織了一半。如湘潭、湘鄉、瀏陽、長沙、醴陵、寧鄉、平江、湘陰、衡山、衡陽、耒陽、郴縣、安化等縣,差不多全體農民都集合在農會的組織中,都立在農會領導之下。農民既已有了廣大的組織,便開始行動起來,于是在四個月中造成一個空前的農村大革命。
打倒土豪劣紳,一切權力歸農會
農民的主要攻擊目標是土豪劣紳,不法地主,旁及各種宗法的思想和制度,城里的貪官污吏,鄉村的惡劣習慣。這個攻擊的形勢,簡直是急風暴雨,順之者存,違之者滅。其結果,把幾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權,打得個落花流水。地主的體面威風,掃地以盡。地主權力既倒,農會便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,真正辦到了人們所謂“一切權力歸農會”。連兩公婆吵架的小事,也要到農民協會去解決。一切事情,農會的人不到場,便不能解決。農會在鄉村簡直獨裁一切,真是“說得出,做得到”。外界的人只能說農會好,不能說農會壞。土豪劣紳,不法地主,則完全被剝奪了發言權,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。在農會威力之下,土豪劣紳們頭等的跑到上海,二等的跑到漢口,三等的跑到長沙,四等的跑到縣城,五等以下土豪劣紳崽子則在鄉里向農會投降。
“我出十塊錢,請你們準我進農民協會。”小劣紳說。
“嘻!誰要你的臭錢!”農民這樣回答。
好些中小地主、富農乃至中農,從前反對農會的,此刻求入農會不可得。我到各處,常常遇到這種人,這樣向我求情:“請省里來的委員作保!”
前清地方造丁口冊,有正冊、另冊二種,好人入正冊,匪盜等壞人入另冊。現在有些地方的農民便拿了這事嚇那些從前反對農會的人:“把他們入另冊!”
那些人怕入另冊,便多方設法求入農會,一心要想把他們的名字寫上那農會的冊子才放心。但他們往往遭農會嚴厲拒絕,所以他們總是懸心吊膽地過日子;擯在農會的門外,好像無家可歸的樣子,鄉里話叫做“打零”。總之,四個月前被一般人看不起的所謂“農民會”,現在卻變成頂榮耀的東西。從前拜倒在紳士權力下面的人,現在卻拜倒在農民權力之下。無論什么人,都承認去年十月以前和十月以后是兩個世界。
“糟得很”和“好得很”
農民在鄉里造反,攪動了紳士們的酣夢。鄉里消息傳到城里來,城里的紳士立刻大嘩。我初到長沙時,會到各方面的人,聽到許多的街談巷議。從中層以上社會至國民黨右派,無不一言以蔽之曰:“糟得很。”即使是很革命的人吧,受了那班“糟得很”派的滿城風雨的議論的壓迫,他閉眼一想鄉村的情況,也就氣餒起來,沒有法子否認這“糟”字。很進步的人也只是說:“這是革命過程中應有的事,雖則是糟。”總而言之,無論什么人都無法完全否認這“糟”字。實在呢,如前所說,乃是廣大的農民群眾起來完成他們的歷史使命,乃是鄉村的民主勢力起來打翻鄉村的封建勢力。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紳,不法地主階級,是幾千年專制政治的基礎,帝國主義、軍閥、貪官污吏的墻腳。打翻這個封建勢力,乃是國民革命的真正目標。孫中山先生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,所要做而沒有做到的事,農民在幾個月內做到了。這是四十年乃至幾千年未曾成就過的奇勛。這是好得很。完全沒有什么“糟”,完全不是什么“糟得很”。“糟得很”,明明是站在地主利益方面打擊農民起來的理論,明明是地主階級企圖保存封建舊秩序,阻礙建設民主新秩序的理論,明明是反革命的理論。每個革命的同志,都不應該跟著瞎說。你若是一個確定了革命觀點的人,而且是跑到鄉村里去看過一遍的,你必定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痛快。無數萬成群的奴隸――農民,在那里打翻他們的吃人的仇敵。農民的舉動,完全是對的,他們的舉動好得很!“好得很”是農民及其他革命派的理論。一切革命同志須知:國民革命需要一個大的農村變動。辛亥革命〔3〕沒有這個變動,所以失敗了。現在有了這個變動,乃是革命完成的重要因素。一切革命同志都要擁護這個變動,否則他就站到反革命立場上去了。
所謂“過分”的問題
又有一般人說:“農會雖要辦,但是現在農會的舉動未免太過分了。”這是中派的議論。實際怎樣呢?的確的,農民在鄉里頗有一點子“亂來”。農會權力無上,不許地主說話,把地主的威風掃光。這等于將地主打翻在地,再踏上一只腳。“把你入另冊!”向土豪劣紳罰款捐款,打轎子。反對農會的土豪劣紳的家里,一群人涌進去,殺豬出谷。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,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。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游鄉,“劣紳!今天認得我們!”為所欲為,一切反常,竟在鄉村造成一種恐怖現象。這就是一些人的所謂“過分”,所謂“矯枉過正”,所謂“未免太不成話”。這派議論貌似有理,其實也是錯的。第一,上述那些事,都是土豪劣紳、不法地主自己逼出來的。土豪劣紳、不法地主,歷來憑借勢力稱霸,踐踏農民,農民才有這種很大的反抗。凡是反抗最力、亂子鬧得最大的地方,都是土豪劣紳、不法地主為惡最甚的地方。農民的眼睛,全然沒有錯的。誰個劣,誰個不劣,誰個最甚,誰個稍次,誰個懲辦要嚴,誰個處罰從輕,農民都有極明白的計算,罰不當罪的極少。第二,革命不是請客吃飯,不是做文章,不是繪畫繡花,不能那樣雅致,那樣從容不迫,文質彬彬,那樣溫良恭儉讓。革命是暴動,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。農村革命是農民階級推翻封建地主階級的權力的革命。農民若不用極大的力量,決不能推翻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權力。農村中須有一個大的革命熱潮,才能鼓動成千成萬的群眾,形成一個大的力量。上面所述那些所謂“過分”的舉動,都是農民在鄉村中由大的革命熱潮鼓動出來的力量所造成的。這些舉動,在農民運動第二時期(革命時期)是非常之需要的。在第二時期內,必須建立農民的絕對權力。必須不準人惡意地批評農會。必須把一切紳權都打倒,把紳士打在地下,甚至用腳踏上。所有一切所謂“過分”的舉動,在第二時期都有革命的意義。質言之,每個農村都必須造成一個短時期的恐怖現象,非如此決不能鎮壓農村反革命派的活動,決不能打倒紳權。矯枉必須過正,不過正不能矯枉〔4〕。這一派的議論,表面上和前一派不同,但其實質則和前一派同站在一個觀點上,依然是擁護特權階級利益的地主理論。這種理論,阻礙農民運動的興起,其結果破壞了革命,我們不能不堅決地反對。